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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等雨来

巫蛊师+逃犯(?)洋×盲眼少爷晓


长文一发完


希望你能看的开心呀(♡´◡` 人´◡` *)



-



01


大雨已经持续了有一刻钟,第四道雷声隐隐从天际传来。


有雨滴打落在窗台的声音,似乎是飞溅了开来,溅至书案上,沾湿了纸页。


晓星尘就坐在卧榻上,静静地听着窗外传来的各种声音。


是的,听。


一道白绫阻隔,他已经好些年不曾真切地看过这窗外的山川河水。


有风卷起衣摆的声音从屋顶掠过,猎猎作响。


晓星尘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那声音行至窗前便消失不见了,只有雨声还在持续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晓星尘又缓缓翻过一页书。


有虫子鸣叫的声音,正是入暑的时候,忽然而至的雷雨更平添几分沉闷与压抑。


晓星尘仔细地听着,却怎么也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虫子在叫唤,雨声太大了,一切别的声音都被霸道地掩盖了过去。


他于是将手里的书合起,背面朝上放到了一旁。


“谁在那里。”


他用的是肯定句。


周围一片寂静,回应他的只有焦躁的雷雨声。


“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儿吗?”


仍是没有回应。


晓星尘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拿起另一本书,摊开,再没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雨已下至倾盆,那微弱的虫鸣早已被吞食的一干二净。


正当晓星尘觉得自己除了雨声之外快要听不清任何声音时,对面的人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你就不多问两句?”


“我问了,”晓星尘被对方过分沙哑的嗓音惊到,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接了话茬回道,“可是你没有回答。”


“所以你再多问一下嘛,或许我就应了呢?”


“你自己都说是‘或许’了……”晓星尘觉得这人讲话着实有趣,便忍不住扬了扬唇,又赶紧用手挡上。


“想笑就笑呗,遮什么。”


“那样不礼貌。”


“……规矩真多。”


说话者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似乎真的被自己的一本正经给无语到的样子,晓星尘没忍住地又翘起了嘴角。


短暂的对话转瞬即逝,周遭再次陷入雨声环绕的寂静。


晓星尘又低头看起了书,他翻书的频率很有节奏,在每一页停留了差不多的时间后就翻到下一页。


雨似乎开始小了,夏季的阵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还是对面的人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看得见那些字吗?”


“看不见。”晓星尘真诚道。


“那你这是?”


也难怪对方会感到奇怪了,晓星尘身旁矮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的一摞书皆是边角翘起,纸页泛黄,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的样子。


可他明明是个瞎子。


“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喜欢听声音。”晓星尘淡淡道,脸上的表情也仍是一派平和,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沮丧。


似乎是觉得还欠妥当,他末了又补充道:“纸被翻动的声音。”


“哦,这样啊。”


对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听了件家常琐事一般的随意,可这却让晓星尘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舒心,他瞎了眼睛,就是说成残疾也不为过,以往那些知道了他看不见的人,无一不是叹息连连,倍感遗憾的。


「啊呀……这……」


「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孩子……」


「晓少爷眼睛不好,大家要多注意些。」


「星尘,你的眼睛……还是快回去歇着罢……」


晓星尘本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只是旁人的特别对待令他不得不正视起这个问题。


瞎子,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久而久之,他从一开始的减少外出,到后来干脆就整日整日的待在家,哪儿也不去了。


不曾料,如今一个生人毫不在意的态度,竟令自己久违地感受到了被正常对待的满足。这么想着,晓星尘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被白布包裹的眼睛。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


猛地回神,晓星尘沉思了一会儿,答道:“你不愿意说,我不会逼你。”


“……当真不好奇?”对方的声音终于有了波澜,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


“当真。”


“你这人倒是挺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歇口不谈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到有些刺耳,而晓星尘则是有意让对方少讲些话,免得伤了嗓子,于是也不再说话。


只剩几点淅沥的雨滴敲打着地面,虫鸣便越发清晰起来。


晓星尘听了没一会儿就认命地垂下头,明明是很熟悉的声音,但他还是听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虫子。


“这耕狗也真是不消停。”


搀杂着不耐的声音传入耳朵,一下子就吸引了晓星尘的注意。


“耕狗?”


“哦,就是蝼蛄,一种虫子,褐色的,长毛。”对方描述了个大概,最后还十分嫌弃地添了句,“丑的很。 ”


“扑哧……”


晓星尘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确实是有这么一种虫,不过蝼蛄一般只在晚上活动,白天很少能听到它们的叫声,也难怪他刚才辨认不出。


“呼,这雨可算停了。”


有衣服摩挲的声音响起,窗户似乎被人打了开来。


晓星尘有些焦急:“你要走了?”


“不然呢?”


“那你……还会再来吗?我是说……”


“哈哈,这位兄台莫不是一个人太寂寞了,想找个人陪陪?”


对方的笑声带着戏谑,摆明了是在调侃晓星尘。


晓星尘抿唇,没有反驳。


“……也不是没可能,反正我无聊。”


晓星尘闻言一喜,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再问些什么,窗户被关上的声音便先一步传来。


那个人已经走了。


踌躇一阵,晓星尘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未曾有人来过。




02


“晓星尘,你这里就没有一点有趣的书吗?”


懒散的抱怨声传来,晓星尘停下了翻书的手。


“怎么全是经书啊……”


晓星尘轻笑:“那你想看什么书,薛洋?”


被唤作薛洋的人一把丢开手里的《周易》,大大咧咧地把脚靠到书案上。


他声音带着揶揄:“那自然是春宵美景、闺 中密事了~”


晓星尘闻言耳朵一红:“这……”


“喂喂,你可别当真啊大少爷,”薛洋的声音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是十分好听的少年音色,“我可不爱看那些,太假。”


晓星尘不解:“为何说假?”


薛洋道:“这种脑残故事难道你信?”


晓星尘满脸无辜:“我也没看过嘛。”


“那些书里的人都天真得可笑,”薛洋望着晓星尘,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阴郁,“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感情,金钱、权势,这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东西。”


“薛洋……?”晓星尘看不见薛洋的表情,但他对声音的变化十分敏感,一下子便听出薛洋说话的语气不对。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细想,薛洋的声音又明朗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


晓星尘点点头:“好。”


如薛洋所言,今天天气确实挺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晓星尘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出门游玩的一天,也没有想到,薛洋真的会回来找自己。


薛洋第二回也出现得十分突然,彼时晓星尘正摸索着准备将一杯隔夜的茶水倒掉,他推开窗,举着杯子的手一扬。


‘啪——!’


并不是熟悉的水落地的声音,反倒有点像是……像是洒到衣料上发出的声音。


晓星尘懵逼万分:“……?”


“把你的蠢脸收一收,”来人语气不善,似乎在爆发的边缘,“你就是这么欢迎客人的?怎么着啊这是,过泼水节?”


“是你!”对方的声音已恢复了好些,晓星尘一下子没听出来,愣了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先是面露一丝喜色,复而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慌忙道,“我、我并非有意……你没事吧?”


“你觉得呢?”


也是,被迎面泼一杯凉水,换做谁都会恼怒的吧。


晓星尘心里愧疚不已,又怕对方一气之下便走了,赶紧道:“你先进来,我去找块干净点的帕子。”


对面没有传来应答,但紧接着便有脚落地的动静,对方已经进了屋。


等晓星尘好容易寻到帕子回到房间,刚一推开门便有催促声迎面砸来。


“你倒是快点,衣服湿答答的很难受诶。”


晓星尘闻言不怒反笑:“好,就来。”


“哼。”


晓星尘举着帕子凑近,方才的说话声是从床榻上传来的……这人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客人啊。


“你帮我擦。”


晓星尘递着帕子的手一抖:“啊?”


说话者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谁弄得谁搞干净,怎么,想不负责?”


见晓星尘迟迟没有动作,他啧了一声,催道:“还愣着干嘛?”


“哦……”


晓星尘咽了口唾沫,凭着声音的来向,轻轻将手覆上了对方的脸。


帕子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晓星尘忍不住缩了缩手,即使隔着布料,暖热的体温也仍如狂澜般席卷而来,直达指尖,深入肺腑。


最先碰到的似乎是额头,顺着额骨而下,抵达眉弓。


鼻梁隆起的弧度摸起来很舒服,眼窝很深,应当是位姿容甚佳的年轻公子。


除了母亲外,晓星尘从没和人如此亲密的接触过,他的父亲是个商人,平日里总是四处奔波劳碌,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加上本身眼疾,晓星尘身边也没有多少朋友。


“上次都没仔细看,这位兄台长得倒是挺漂亮啊。”


晓星尘被这突然在耳边响起的说话声吓到,听清内容后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回道:“男人怎可用漂亮形容。”


对方闻言痞笑:“确实漂亮,这是在夸你呢。”


晓星尘下手加了点力,道:“那我觉得公子你也很漂亮。”


“老子这叫帅、嘶!——轻点啊,你想扒了我的皮吗?”另一只手抚上脸颊,正好覆到晓星尘的小指上,“还有,别喊我公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叫薛洋。”


晓星尘试着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但薛洋也只是在被他狠擦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很快便将手放下了。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晓星尘。”


“哦,晓星尘。”


“嗯。”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晓星尘下意识应声,手里的帕子在薛洋的衣服上扫了扫,扫去几滴水珠。


“晓星尘,”薛洋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喊了几声,语气还都不一样,“晓星尘~晓星尘!”


晓星尘无奈着一一应答,最后又在薛洋衣服上湿的比较厉害的地方擦拭两下,收回帕子,直起身。


薛洋还在不厌其烦地叫着,晓星尘赶紧制止:“不许再叫了,你还小吗?”


“去你的,老子都十七了!”


终于找到回击的机会,晓星尘嘴角弯起,道:“我比你大一岁,你当唤我一声哥哥。”


“啊?”


薛洋被这话搞得一愣,呆坐了数秒,突然又笑起来,将脸凑近晓星尘,甜腻腻地开口:“晓哥哥~”


这下轮到晓星尘起鸡皮疙瘩了,脸也红了一片,他赶紧转身,逃也似的快步走到门边,故作镇定道:“你先坐着,我去放帕子。”


这边薛洋恶作剧成功,心情十分愉悦,连着讲话的调子都高了不少。


“快去快回啊。”




03


“唉……”


晓星尘回想到这里,略感懊恼。


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吧,薛洋的笑声直到他出了门都还依稀能听见。


“你怎么了?叹什么气?”


走在前面的薛洋转过身,握着晓星尘的手紧了紧。


起初晓星尘看不见路,又好久都没出过门,薛洋便提议拉着他走,后来晓星尘走熟悉了,薛洋还是每次都喜欢拉着他的手。


晓星尘倒也不是没有提过异议,可薛洋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回绝他。


-


“薛洋,我能走的。”


“不行,今天早上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的,我拉着你吧。”


-


“我今天可以自己走走吗?”


“我刚从集市过来,人可多了,还是我拉着你比较安全。”


-


“薛洋,我……”


“路上有虫子,你会不小心踩到的,踩到了你又要不忍心,我拉着你。”


-


“薛……”


“闭嘴,手给我。”


-


那之后晓星尘又试了几次,然而都没能说动薛洋,于是只好放弃,随他去了。


可是自己明明比薛洋大却还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他拉着走,多不好意思……


晓星尘闷闷地应声:“没什么,想起了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


“喔,就是被你泼了一身水的那次?”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就你那菩萨心肠,连只米大的蚂蚁都不敢踩。”


晓星尘闻言蹙起眉,道:“蚂蚁虽小,也不该踩它。”


“打住打住,我不踩,不踩就是了,”薛洋见晓星尘认真起来,赶紧服软卖乖,“今天城里有戏班来表演呢,去看看?”


“戏班?”


“对呀,听说是京中有名的……叫……叫春庆班,”薛洋见晓星尘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便赶紧拉着他小跑起来,“我们可得快点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好……哎、你慢点!”


等两人好容易跑到城中央,那里早已人山人海。


“操,人这么多?”


“要不我们回去?”


“别啊,来都来了,总不能不看吧。”


薛洋拉着晓星尘,一头扎进人群往前挤,终于找到了一处视野好的位置坐下。


戏台后面响起一阵乐声,一个满头珠凤的戏子便一跃上台,开腔唱了起来。


薛洋盯着看了一会儿便感到无趣了,他不怎么喜欢看戏,听说是有名的戏班子才想着带晓星尘来看看的,这下倒好,戏还没演完,自己恐怕会先无聊的睡死过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晓星尘,对方嘴角带笑,一副沉浸在表演中的样子。


“薛洋,他们唱的很好听呢。”


“嗯,我也觉得不错。”


骗你的,还不如看你来的有意思。


“声音这么好听,人也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嗯,好看。”


但还是你更好看。


薛洋看着晓星尘,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再次看向戏台时,感觉枯燥的表演也变得有趣许多。


然而身后几个声音响起,让他刚好起来的心情又瞬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晓府的大少爷么,今儿个的居然肯出门了?真稀奇!”


“瞎子还来看戏?”


“哎呦,他挡在前面搞的我都看不见了。”


“就是就是。”


薛洋闻言眉毛一挑,先是赶紧看了眼身旁,晓星尘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被薛洋握着的手却凉了一些。


微不可察地咬牙,薛洋回首望向身后的音源处,是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应该也是这义城中人。


后边的男人们注意到眼前通身黑衣的少年突然转头看自己,一张白净俊朗的脸上泛着阴森的笑意。


只见这少年对着他们做了几个口型,后者顿时变了脸色。



他说的是——


「找死。」




04


晓星尘站在窗前,终于听到院子里传来落地声,惊喜地抬头。


“薛洋?”


“嗯。”


“你今天来得有些迟,是有什么事吗?”


“只是一点私事。”


薛洋回答完晓星尘的问题,又讲了几个不着调的笑话,逗得对方喜笑颜开。


他望着眼前一身白衣恍如清风的晓星尘,悄悄将手藏到了身后,连着手里未擦干的血迹,都一并用黑色的衣袍遮挡起来。


暗地里又使劲擦了擦手掌,薛洋感到一阵烦躁,晓星尘眼睛看不见,鼻子倒是灵得很,可不能被他给发现了。


剑上留的血更多呢,不过好在已经在来的路上处理掉了。


眯起眼,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薛洋眼眸中透出的丝丝寒意。



绝对不会让你发现的。




05


嘉元449年,先皇暴毙,唯一的皇子不过六岁。


正相李哲顺在皇帝逝后突遭变故,被发现死于家中卧房,其在宫中的妹妹——当朝皇后李媛歆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个疯子,整日状若癫狂,披头散发宛如恶鬼。


豪门李氏陨落,对头金家崛起,小皇帝不过是名义上的君主,副相金光瑶才是朝政实际的掌管者。


傀儡政权,不假时日便自可灭亡。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转瞬间,却又似乎暗流涌动了许久。


确实是许久,毕竟,为了这一天,金光瑶已经谋划了好几年。


招揽门客,训练暗兵,在朝中处处安插眼线,自宫中年纪稍大些的皇子一个个因染疾而病逝时起,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便笼罩在了整个京城上空,只等着万事俱备的那一刻,掀起一场轰动朝野的血雨腥风。


而在金光瑶这条夺政的血路上,薛洋便是那白骨堆叠,鲜血淋漓的一笔。


薛洋其人,幼时流落湘西,在市井中摸爬打滚长大,本也是个性真纯良的少年郎,却在经常家家主常慈安哄骗送信并遭受暴打、碾断一指后,性情大变,自学巫蛊之术成才,屠门灭族,祸乱人间,成了一方恶霸,时人皆闻之色变。


金光瑶便是在这时候找到了薛洋,重金聘其辅佐自己。


自此,恶人联手,翻覆帝京。


蛊虫蜒游,鬼邪横行,自以为是妖魔作乱,实则不过人心叵测。


嘉元451年,金氏执权,改国号为穆,以金衡纪年。


新任储君金光瑶为正风纪,于朝中展开大清洗,处死密庭门客数十人,其中就包括了薛洋。


然而人非无情,在金光瑶的有意包庇下,薛洋重伤逃走,流窜至义城。


“成美,此次一别,最好不再相见。”


“我呸,你个小矮子,爷爷我还不想再见到你呢!”


“唉,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的假笑什么时候能收我就什么时候能改,还有,不许叫我成美,舌头不想要了吗?”


“无暇多言,我这次虽然放了你,但通缉追兵可一个都不会少,你好自为之,别死的太快。”


“就那些个破兵想抓住我?还是趁早拿着你的悬赏钱去多买几副鞋垫吧!”


“……我后悔了,薛成美你给我滚回来,我要把你剁成肉酱去喂仙子!”




06


时维酷暑,午后大雨倾盆。


“靠,下手真狠,老子说句话都疼。”


薛洋挂坐在树杈上,回想起出逃前和金光瑶的最后一次对话,忍不住又啐骂了几句。


不过,也还算那小矮子有点良心,给自己留了条活路,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直起身,薛洋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他逃命没注意方向,只顾着一股脑的跑,路过一座野城时察觉伤势已不能再拖,便匿进城中稍作歇息。


雷雨下得越发大起来,此处已不能再待,不多做思考,薛洋飞身落地,朝着不远处的人居跑去。


“晓府?样子很气派嘛。”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薛洋一直觉得这话说得在理,往往是那些家丁严守的府邸,一旦混进去,便很难被发现。他于是耐着性子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之后便寻了一处偏房,顺着房檐而下,正欲翻窗而入,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谁在那里。”


居然被发现了?


薛洋挑眉,并没有发出声音。


“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儿吗?”


我就要待在这儿了你想怎么着啊?


薛洋扭头,看到了屋内白绫裹眼的晓星尘,才发觉原来说话的是个瞎子,便放心地收回了手里的剑,继续保持沉默。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薛洋本想着闭嘴不回话,对方便会以为是听错了声音,但当看到晓星尘真的自顾自继续看起了书,完全当自己不存在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别扭。


这家伙明明知道屋里还有别人,居然就这样无视了?


最终,薛洋没忍住地开了口,几番对话下来,他发觉这人比自己想象的有意思。


完全不逼问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自己为何身受重伤、喉嗓俱损。


他以前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因此,在准备离开却被对方喊住的时候,薛洋是有点开心的,他嘴上说着“有可能”,身体却很诚实,没过两天就又寻回了晓府。


差错结缘,自此,便一发不可收。




07


晓星尘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喜欢薛洋的。


明月清风,如玉公子,在旁人看来,这些词用来形容晓星尘再合适不过。


但他其实也有很多讨厌的东西。


比如,自眼盲那日起,他便不怎么喜欢夏天。


眼睛看不见之后,晓星尘就变得不爱外出,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是听各种各样的声音。


因而总是阴雨连绵,除了雨声之外便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似的夏日是令晓星尘感觉无趣的。


晓星尘也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这个眼疾无可医、成了全家累赘的自己。


他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眼盲之后,这个家就变了许多。


在这义城之中,晓氏是鼎鼎有名的经商世家,府上的大少爷晓星尘更是出了名的俊雅公子,上善若水。


然而,就是这样好的公子,却在十岁那年突然瞎了眼睛。


晓星尘记得那日的太阳很盛,他醒来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刺目的光打在脸上,灼烧一般的疼痛迫使他闭紧了眼睛,等再次睁眼时,四周只剩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了。


那之后,本就忙碌的父亲变得更加不常回来,儿时的好友一个个从身边远离,长辈们面对自己的语气永远笼罩着一股哀怨。


而这之中最令晓星尘感到痛苦的,是原本温润可人的母亲,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连同着对自己的爱意,都添了一分莫名的诡谲。



“星尘,你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盘发束髻的妇人推门而入,姣好的面容上洋溢着关切的柔情,她手里端了一副托盘,盘上置了几只瓷碗。


晓星尘闻言从床上起身,摸索着穿好鞋袜后便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待触碰到妇人的朝自己伸出的手,他疑惑地问道:“什么事,母亲?”


“妈妈找你,自然是好事。”晓母说着,将另一只手里的瓷碗凑近了晓星尘的脸。


晓星尘嗅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忍不住蹙起眉。


“这是……血?”


晓母用手指蘸了碗里的血,摸向晓星尘的脸:“对。”


晓星尘猛地后退两步,避开:“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会有血?”


“星尘,你别害怕,你别害怕呀,”晓母见晓星尘避开自己,神色一慌,“这可是妈妈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方子,据说灵得很呢。”


“他们说了,只要用活的牲畜血涂眼睛,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的眼睛就会好了!我的儿子就能看到了!”女人说着,语气里染上一丝近乎癫狂的欢喜,她一把拽住晓星尘四处闪避的手,问道,“你难道不想治好自己的眼睛吗?不想再看一眼妈妈吗?快,快把它涂上,马上你就能看见了!”


晓星尘用力挣开桎梏着自己的手:“我不想!”


晓母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她把碗放到一旁,伸出手用力捏紧了晓星尘的双肩,细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见晓星尘因疼痛而皱紧了双眉,她又惊叫一声松开手,慌道:“啊!星尘,你没事吧?妈妈,妈妈只是有点着急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溢出眼眶,“你就当是妈妈求你了,把这个涂上,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这次还不行,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会强迫你了!”


听到母亲的声音已有哭腔,晓星尘于心不忍,沉默半天,他终于停止了挣扎。


“好……”


一个月后,晓府。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


愤怒的女人将手里的碗砸到地上,尖叫出声。


晓星尘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面无表情。


旁边的下人们一个个皆畏缩着身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母亲,我早就说过了,这种邪方是不会有用的,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些人打听了。”


语毕,晓星尘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只留晓母和一众仆人伫立在大堂。


望着晓星尘离去的背影,晓母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魔怔了一般。


“果然,果然不是牲畜血……要……对,要……才行……”


……


晓星尘真的有很多不喜欢的东西,多到让他忍不住质问自己。


你活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就是这样无趣的夏天,就是这样压抑的生活,却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人,一个不在乎自己眼瞎,会给自己讲这小城之外的故事,会给自己带来各种各样的有趣物什逗自己开心,喜欢拉着自己到处跑的人。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因此,当那日薛洋准备离开时,晓星尘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对方。


有意缠留,自此,便再无可回头。




08


“晓星尘,你想不想治好自己的眼睛?”


听到问话声,正在摆弄着薛洋带来的木雕小人的晓星尘一怔。


“什么意思?”


薛洋把玩着手里的墨砚,答道:“字面意思呗,我能治你的眼睛,你让不让我治?”


“你?”


“干嘛,不信?”


“不……只是……”


只是那么多有名的大夫都试过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我的眼睛。


晓星尘想了想,又问:“你还会治病?”


薛洋闻言从凳子上窜下来,佯装生气道:“晓星尘,我在你这儿都赖了有两年了吧?你居然连这都不相信我。”


晓星尘真以为薛洋闹脾气了,忙道:“没那回事,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我的眼睛……恐怕没那么好治。”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反正有你在,看不见也不碍事。”


薛洋听见这话,嘴角忍不住勾起,但还是赌气道:“我可没觉得不错,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一个瞎子能成吗?”


晓星尘的注意力不在治眼睛上,他惊慌地开口:“你难道要走?”


“走又怎样不走又怎样,反正,你的眼睛我治定了。”


又一阵衣摆翻飞声,窗户被人合上。


“薛洋?薛洋!”


晓星尘喊了数声。


无人应答。




09


“感觉怎么样?”


“嗯……不知道,凉飕飕的。”


薛洋把覆在晓星尘眼睛上的布卷拿下,解开缠着开口的细绳,抖出一点细碎的药草渣,在手指上碾磨一阵后,细细打量起来。


“啧,这两种也不管用。”


薛洋说话的语调有些不稳,语速也很快,晓星尘知道他已经开始心急,于是伸出手想去拉薛洋。


晓星尘的动作很轻,彼时薛洋正沉浸在研究手里的药草上,一下子也没有察觉。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晓星尘将那只被自己牵住的手放在掌心揉捏了一会儿。


是左手。


是薛洋以往无论如何都不让自己碰到的手。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晓星尘也察觉到薛洋一直在避免让自己碰这只手。


为什么呢?


晓星尘继续摩挲了一阵,终于发现了答案。


薛洋的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别说是小指,就连这整只手,都是畸形扭曲的。


“摸够了吗?”


晓星尘闻声吓得手一松,他这才发觉薛洋已经好久没有动静了。


“你的手……?”


“你不是都摸遍了么,还要我说什么?”


晓星尘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薛洋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小乞丐的故事。


遭人唾弃,受人欺辱,被骗着去送信,最后却差点送了命。


晓星尘原以为那只是薛洋胡编的,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真会有这样的事。


眼泪掉的比说话快,还未等薛洋说什么,对面的晓星尘已是哽咽地说不出话。


“喂喂,被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薛洋,要抱一下吗?”


“啊?”


薛洋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晓星尘已经对着自己张开了双手。


“谁要抱啊,你几岁了晓星尘?我告诉你唔、唔唔?!”


没等薛洋把话说完,晓星尘便循声一把将对方拽进自己怀里,用力搂紧,被抱住的薛洋挣扎了几下,无果,干脆伸手回抱住了晓星尘,贴着晓星尘的衣服猛吸了一口气。


嗯,香的,这么想着,薛洋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晓星尘一手搂着薛洋,另一只手摸上了薛洋的后脑勺,轻轻拍了几下。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过去……?


薛洋没有作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晓星尘。


对过去的仇恨是自己活下来的信念,正是无时无刻不图谋让曾经欺辱过自己的家伙生不如死的念头造就了如今的薛洋。


而现在,晓星尘让他忘记,忘记过去,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能忘得掉吗?


不等薛洋思索出答案,门栏被拉开的声音突然传来,屋内的两人皆是一惊。


“快,躲到里面去!”


晓星尘话音刚落,一旁的薛洋便默契地翻身上床,一头钻进了被晓星尘拉开的被角。


“晓少爷,您睡了吗?”


晓星尘听声音判断出来人是府里那位一直负责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


他于是轻车熟路地拿过一旁的书,回道:“没有。”


“那老奴就进来了,”老妪阖门走入,手里拿着一碗褐色的汤药,“这是夫人要我送来的药,嘱咐少爷一定要按时吃掉。”


“好,放在那吧,我一会儿就喝。”


“是,老奴告退。”


晓星尘面色不改往日的平静,正欲松一口气,却忽的感觉脚底一凉,一双腿已经盘上了自己的双脚。


“嗯?!”


老妪行至门口,突然听到晓星尘发出的一声惊呼,赶忙又折返回来。


“怎么了少爷?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你走吧!”


晓星尘胡乱地应着,语调不稳,薛洋刚刚把手也环到自己腰上了,此刻正不怀好意的隔着衣料蹭晓星尘的腹肉。


他试着想扒开对方的手,然而刚扒下一只,另一只便又缠了上来。


“真的……没事吗?”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啊,被子都鼓得比以往高了许多。


见老妪面露困惑,晓星尘一咬牙,俯身压到薛洋身上,把对方摁得死死的。


“没事,我先睡了!”


老妪临走前仍不放心道:“那您可得记得吃药啊。”


晓星尘这会儿正一心想着要控制住薛洋,随口应道:“我知道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晓星尘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


方才薛洋挣扎了几下便没再动弹,双脚乖乖并拢,任由晓星尘压着,眼下见对方把被子掀开,他便猛地伸出手,勾住晓星尘的脖子,语调暧昧道,


“真是的,我又不是不同意,你轻点嘛。”


晓星尘原本的满腔怒火被薛洋一句话给击得四碎,白皙的脸瞬间红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一时间竟连话也忘了说。


薛洋见对方晃神,便趁机反握住晓星尘的手,一个起身将他反摁到床沿上,两人的位置瞬间调换。


“不过,你这眼睛可不太方便呐,还是让你薛爷爷我来吧~”


事情发生的太快,晓星尘压根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时发现薛洋的脸已经凑的无比接近,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鼻尖,惹得晓星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薛洋……”


听到晓星尘的呼唤,薛洋停下了正欲解开系带的手,他凝望了身下的晓星尘一阵,最终只是低头在他的眼睑上啄了一下,然后便起身退开了。


“真是美色误人,都忘了还有正事要办了,”薛洋伸手拿过一旁的白绫替晓星尘系上,又在晓星尘的眼睛上轻抚几下,“今天用的这两种药还是不行,我回去再想想。”


晓星尘直起身,脸还红得很,劝道:“实在不行,就算了。”


“……我知道。”


薛洋说完,抬头看向窗外。


天幕阴云密布,雨又要开始下了。




10


他不该来这里的,不该来义城,也不该遇到晓星尘,站在万丈悬崖之上的薛洋如是想到。


陡峭的崖壁间,一簇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药草正随风摇摆。


重(chong)光草,传说是上古药仙死后魂化而成的神草,故事是否准确无从考据,但有一点薛洋是知道的。


重光现世,万蛊形销。


打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晓星尘的眼疾乃是蛊虫作祟。


此虫名唤「障」,喜阴厌光,是以人眼为宿的寄生虫,一旦入眼,便很难剔除。


被障虫寄生者,会有两至三年的潜伏期,待虫子在眼中吸够了养分,便如积云扩散般发作起来,被寄生者先是双目皆盲,到最后连光也不能接触。


但是障虫虽然厉害,却需要蛊术师温养,野生的障虫很少能活下来,即使活下来了,也只会躲在不见光的深山老林里,不会那么容易被遇到,因此晓星尘眼睛里这只,估计是从别的什么人身上沾来的。


这就让事情麻烦了许多,蛊虫认主,而薛洋不是那下蛊的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不能将那障虫从晓星尘的眼睛里逼出来。


不过晓星尘还算走运,这只是一只子蛊,倘若母蛊上身,估计是毒发那年就半点光也见不得了,一辈子只能活在黑暗里。


“晓星尘,你到时候可得好好感谢我,不让老子亲个百来下的我就跟你没完。”


薛洋将系在腰间的麻绳勒紧,把另一端固定到附近的矮树上,然后行至崖边,纵身跃了下去。


与那荧草擦肩而过的瞬间,薛洋一把拽住了手里的麻绳,稳稳停住。


“重光草,不负盛名,真是漂亮。”


就像他一样漂亮。


薛洋凝视着眼前的重光草,忽然闭上了眼睛。


“薛洋,你本是个多么惜命的人,为了一根手指,都要屠人满门。”


再次睁眼,他一把伸手拽下了面前的药草。


重光离土的一瞬间,一股浑浊的黑气猛地从茎杆里喷涌而出,直袭薛洋的双眼。


薛洋见状,连动都没动一下,硬生生受了着黑气一记。


待黑雾散去,薛洋将手里的草丢进腰侧的布袋里,用细绳捆紧。他抬头看一眼崖顶,不敢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拽紧绳子便爬了上去。




11


‘叩叩。’


窗户被敲响的声音传来,晓星尘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床边将窗推开。


“薛洋?你怎么不进来?”


未等晓星尘多言,他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晓星尘,坐下,把脸伸过来。”


薛洋的声音颤抖的不可思议,仿佛在隐忍着很大的痛苦,晓星尘皱眉,但还是依言将脸凑了过去。


一凑近薛洋,晓星尘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流血了?”


见晓星尘想把脸移开,薛洋赶紧按住他的后脑勺。


“只是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听话,不要动。”


晓星尘还欲再说些什么,遮眼的白绫已经被人解开,紧接着便感觉到眼睛一凉。


“什么?你给我涂了什么?”


见晓星尘面露惊慌,薛洋伸手捧住他的脸,温声道:“别怕,是药,可以治你眼睛的药。”


薛洋的手只停留了一会儿,很快便松开。晓星尘突然感到一丝心慌,他循声拽住薛洋的袖摆,语气有些不稳:“你要走?”


“不,我不走,只是暂时有事要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对,你骗我,你在骗我!”晓星尘将薛洋的衣服拽得更紧,“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把实话告诉我!”


“我以前骗你的时候你不是都傻傻的听了么?怎么现在我讲真话了,你反倒不信了?”


薛洋软声解释,然而晓星尘根本听不进去,今天的薛洋实在太奇怪了,以往讲话痞里痞气不着调的人,今天却格外的耐心,还有那莫名受的伤……薛洋到底在瞒着他什么!


感觉到晓星尘的怀疑和抗拒,薛洋突然把脑袋凑近,在对方的嘴上亲了一下。


晓星尘顿时愣住。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现在——睡吧。”


“什么……”


晓星尘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接着便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


薛洋将晓星尘接入怀中,看了眼晓星尘紧闭的双眼,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把晓星尘抱回床榻上躺好,薛洋拿走了落在地上的白绫,然后翻窗而出,轻轻地将窗户阖紧。




12


薛洋奔跑在屋瓦上,越过一排排楼房,极力向城外奔去。


“该死……”他揉了揉眼睛,骂道,“怎么起效这么快。”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到,晓星尘,我可没有骗你,我那真的是因为摔倒才受的伤。


大不了……摔倒的原因我没有同你细讲就是了。


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


重光草能驱障虫,但却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一双眼睛,一双自愿被拿来作为交换的眼睛。


重光草被摘下时会放出黑气,谁想利用它,黑气便会缠上这人,侵入采摘者的眼睛,像障虫那样,一步步蚕食人的视力,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薛洋觉得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险些摔倒好几次,他攥紧手里的白绫,继续咬牙飞驰。忽然,他被脚下突起的一块青瓦绊到,整个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想起一声重重的落地声,行人们纷纷驻足,只见一团黑色的物体蜷缩在地上,凑近一看,才发现这是个人。


薛洋费力直起身,睁开眼想看清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只能依稀看到有许多人头在攒动。


“这人谁啊?”


“不知道,看着眼生呢,好像不是我们这的人。”


人们你一句我一言,对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好奇不已。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啊!我认得这人,是前些日子官府贴的那张通缉令上的逃犯!叫……叫薛洋!对,薛洋!”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被围在中间的薛洋更是皱紧了眉头,他撑着胳膊起身,想要赶紧离开。


“快!把他抓住!”


不知是谁先喊出的声音,所有人都一下子喧嚷起来。


“薛洋!不就是传说中那个祸乱南疆的恶徒!”


“那个屠了常氏满门的凶手?”


“对!就是他!听说几年前皇城蛊毒肆虐,也是这家伙干的!”


“难怪朝廷急着要抓他,我看前段日子城西那边突然暴毙的几个男人也是他杀的!”


“这种人怎么还能活在世上!”


如雷般的谩骂声灌入耳朵,薛洋只觉得脑子一阵阵的疼,他伸手欲掏出袖中的蛊毒粉,却突然被人给推了一下,一个踉跄倒地,紧握在手里的白绫便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一条白布?”


原本一直沉默不言的薛洋突然换了副凶狠的表情,他狂怒地喝道:“还给我!”


“还给你?凭什么!”


“这玩意似乎对他很重要?”


“那就更不该还给他了!”


薛洋从地上挣扎起身,抽出背后的剑,指着众人:“我说最后一次,还给我。”


“他要杀人了!”


“上啊!把他抓住!”


见薛洋拔剑,人们更加怒不可遏,不知是为了那悬赏的百两黄金还是出于对恶人的愤怒,所有人皆一哄而上,一副要把薛洋活剥了的架势。


几番对峙下来,尽管薛洋胡乱地挥剑刺伤了几个人,但很快便有人发现,


“他看不见!”


听到这声音,愤怒的群众变得更加激动,他们握紧了手里的镰刀和锄头,把薛洋围的更紧。


一个男人挥刀而过,在薛洋的胸口划出一道伤口。


但薛洋仿佛没有痛觉似的,一句痛呼也没有喊出声,只是朝着刚刚传出捡到白布的声音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挥剑,咬牙切齿道:“把它还给我!”


“我呸!你这种人,比痰还恶心,死不足惜!”


一把刀刺穿了薛洋的左腿,他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浑身沾血恍若凶鬼。


薛洋膝行几步,忽然伸手朝前扑去,咆哮道:“还给我!”


对面的人眼见他沾血的左手快要碰到自己,害怕的尖叫出声,离得比较前面的几人见状当机立断,一刀劈下,斩断了他一条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薛洋终于走不动,扑通一声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13


晓星尘是在眼睛感受到一阵温热之后醒来的。


他蹙眉起身,却突然被人给按了回去。


“星尘,你先躺着,不要动。”


“母亲?你怎么在这?”


晓母没有应声,只是又伸手在盘中的碗里蘸了一下,把手上的东西抹到晓星尘的眼睛上。


不能怪晓星尘敏锐,只是这空气中弥散着的血腥味实在太过浓重,浓到他忍不住想吐。


“血?你、你又想像上次那样?!”晓星尘挥手打开正在自己的眼睛上摩擦的手指,突然愣住了,“不对……这不是牲畜血,是,是……人血?”


晓星尘以前自己也因摔倒或是割伤而出过血,他眼睛看不见,所以对味道比较敏感,因此很能辨认出人和动物的血,闻起来是不一样的。


“你哪里找来的人血?你干什么了!”


晓母闻言突然嘿嘿一笑,安慰道:“你放心,我没有杀人,这血,是我要来的。”


“要来的?”


“对呀,它的主人是被大家一起打死的,听说那是个朝廷要犯,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所以呀,你不要有负担,尽管放心涂就是了。”


……打死?……朝廷要犯?


晓星尘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开始忍不住喘起气来。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我倒是没怎么打听清楚,好像是姓……薛?叫……”


没等晓母把话说完,晓星尘已经整个人侧滚下床,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星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晓母端着碗凑上前,紧张的看着晓星尘,“不应该呀,不该难受的,他们只说了用人血涂眼睛,没说会吐的呀……”


晓星尘又一次闻到那股血腥味,一把拍开那只碗,连带着将晓母也推离自己。洁白的瓷碗掉落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里面的血也飞溅开来,有几滴溅到晓星尘的衣摆上,白色的布料上瞬间绽放开几朵暗红的花。


晓母冲上前去看晓星尘,却惊恐地发现晓星尘正痛苦的紧闭着双眼,眼缝间,渗出丝丝骇人的殷红。


“啊!你、你的眼睛流血了!怎么会这样!”


没有理会母亲的尖叫,晓星尘突然往前爬了几步,一把将溅落在地上的那滩血捧进手中,然后站起身,冲出了门。


“星尘!你要去哪里?!”




14


晓星尘踉踉跄跄地跑着,手里沾满了刚刚从地上染来的血。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突然可以看见了,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要去哪里,唯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清晰的叫嚣着。


他想见薛洋,他想见薛洋,他想去薛洋那里!


卖力地奔走着,晓星尘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条街道,街上没什么人,但地面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红却叫人根本无法无视掉它。


晓星尘突然停住了。


要不要过去?


在心里反复质问着自己,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怀着侥幸和恐惧,缓缓朝着那滩血迹走了过去。


那上面没有人,旁边开着一家猪肉店,此刻正关着门。


晓星尘呼出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余光却忽的瞄到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一条白绫。


一条沾满血的,他再熟悉不过的白绫。


脚下一软,晓星尘直直地跪了下去。


“薛洋……薛洋……”


跌跌撞撞地冲到那抹白绫前面,晓星尘一把将它拢进心口,他的嘴唇忍不住地打颤,有些喘不上气。


“……”


晓星尘跪坐在原地许久,双眼呆滞地望着地面,瞳孔干涩无比,已经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突然站了起来,擦擦手里的白绫,怀揣进胸口。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晓星尘往前走了几步,仿佛看不见地上那滩血似的。


“他自己说马上就会回来的。”


“他说过不会骗我的。”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真是的,这小流氓每次都这样,都不给个准话,也不知道是要我等多久。”


阴云酝酿许久,夏日最后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席卷天地般砸向地面,街上的那滩血很快就被冲刷的有些淡去了。


雨水打落在晓星尘身上,沾湿了他的发丝,连着眼泪也一并带走。


那雨水混着咸涩的泪水落进泥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15


“晓星尘,你看不见东西,不会觉得无聊么?”


薛洋正将一杯装了清茶的茶盏递给晓星尘,后者接过茶盏,沿着边缘抿了一口。


“以前是会的,但现在好多了。”


薛洋闻言好奇道:“哦?怎么说?”


晓星尘踌躇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有你陪着我,已经不会觉得无聊了。”


薛洋看到晓星尘脸上泛起的红晕,扑哧一笑,道:“你这大少爷,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讲起话来倒是撩人的很!要是以后眼睛好了,外面那些小姑娘一定一个个都发了疯的要你娶她们。”


“我!我……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薛洋见晓星尘已经被逗得不行,也停下了打趣,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心想,看不见也挺好。


这尔虞我诈,恶心至极的人世间,还不如不见的好。


但是,他突然又想让晓星尘看看。


薛洋以往确实对这个腌臜的世界,对那些虚伪的世人充满了厌恶,恨不得将那些见不顺眼的东西统统都给毁了的好。


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遇到有趣的事情会想立刻告诉晓星尘,见到新鲜的小物件会想拿来送给对方,吃到好吃的糖果第一反应不是再多吃几颗而是想让晓星尘也尝一尝,期待着对方露出那种因甜味而忍不住洋溢起笑容的可爱表情,就连往日那浑身的恶意,都在他的面前收敛得一干二净。


促成这所有改变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本以为看遍世间皆阴霾,不曾想明月清风踏歌来。


啊,阳光、空气、山林旷野,以前的他竟不曾发现这世界是如此的美丽。


所以,他好想让晓星尘,让这个为自己深渊般的人生带来光亮的人也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如今可以令自己感到幸福的人间。


哪怕这么做的结局可能是沦落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晓星尘。”


“嗯?”


“去看一看吧,这世上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和我一起去看看。”


那时的晓星尘坐在窗前,阳光撕开层层乌云打在他脑后的发丝上,耀眼地不可思议。


他扬起一个笑容,答道:“好啊。”




16


光阴蹉跎,朝中争斗再起,一时间,天下风云万息,战火在暗处蔓延,人人皆自顾不暇。


而晓星尘,却再也没有离开过义城。




17


又将一夏,又一年大雨倾盆。


古城败而不衰,老树盘踞着城门,草木在阴暗中繁华。


我坐在窗边,闭上眼,听雨落纷纷。


我在等,等衣角的翻飞声,然后,会有笑声自窗外传来。


我在等,等少年以手扶檐梁,走进我的庭院,他一定又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而我总是满怀期待。


我在等,等大雨停歇,我们便可以出门走走,听闻最近城中又新造了一座祠堂,香客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看。


我在等,等你来,用三言两语便把我逗笑,但是我已许久不曾如那般开怀颜笑过了,所以你要快些来,不然,我脾气再好也是要于你置气的。




不,其实不会,只要你来,我一定开心的把什么都忘了吧。


你怎么还不来呢?




一年,两年,时至今日,我依然在等。


我在等,在义城,孤身一人。


我在等,而你已是不归人。




我在等。



End.



-



连自己都发现了自己写文的套路,标题简短严肃的长文一般都是要虐的。


写的很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那个耐心看到这里orz


如果真的不嫌弃我冗长无聊的剧情并且坚持看完了全文,那我真的太开心了☺️


这篇和原文的世界观大体是平行的,因此鬼道的设定套不进去,思来想去就用蛊术来代替了,尸毒粉也变成了蛊毒粉,希望不会太出戏。




原作的结局是洋洋等道长,在这里私心的想让两人的立场对调一下。


其实私心了不止这么一点,把道长给洋洋糖变成了洋洋给道长小玩具,原文里晓星尘直到之后听完了故事也没有可怜薛洋,毕竟那时的两人早已无法回到从前,所以在这篇文里写了道长抱洋洋外加摸头杀的片段,满足了一下自己。


要是原文里晓星尘能给薛洋一个拥抱,那该多好呀。



改了很多,也保留了很多。


但是他们从始至终也依然是他们。


一个人,一座城,这里有我们的故事,你未归来,我怎敢离去。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朝看流云,暮看斜阳。


那个令我心心念念的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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